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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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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女

熙和十九年十一月,禦史大夫祝縝海致仕,受封定徵侯,禦史中丞桓白升任禦史大夫。

下朝後,官員們皆聚於景明殿外向這位兩朝元老道致仕之喜,及待那烏泱泱的一群人散盡,桓白才走上前去。

桓白自幼時起便得祝縝海教誨,因桓祝兩家的世交之情,他也便喚祝縝海一聲“世伯”。直至後來入了禦史臺,更得祝縝海言傳身教,指點行事。於桓白而言,祝縝海有父之慈,亦有師之嚴,是他極敬極重之人。而祝縝海從來便是將桓白視如己出,悉心護持,一路看著他從懵懂孩童長成如今可堪重任之才。

“霜之,陪世伯走走。”

禦史臺位於承武門內東首之地,從前他也常跟在祝縝海身側於這一長道出宮門至禦華大街。他點頭應著跟在祝縝海身側,只是步子比之往常更慢了些。

祝縝海初為太子少傅,後來才入了禦史臺。可若真算起來,他幾乎是將大半輩子都奉給了禦史臺。半生行止皆以清正為綱,桓白想成為一名禦史的志向從很大程度上說也是受祝縝海影響。今日之後,縱是能再與祝縝海如此般同行,恐怕也無舊時心情了。

“世伯,可要再去看看?”

桓白看向禦史臺的方向向祝縝海道。

禦史臺前,獬豸仰首而望。

日昭昭,月皎皎。

獬豸神羊,能別曲直。

每個入了禦史臺的人都需將那昭日皎月置於心,方才對得起那匾額之上的“平心持正”,方才對得起那一身官服,方才對得起那禦史之名,方才對得起將一身信任交付他們的天下蒼生。

祝縝海捫心自問,他該是無愧。

他向桓白擺擺手,而後坦然一笑:“昭日皎月,自在吾心。”說罷,頭也不回便向宮門外行去。

桓白跟著祝縝海穿禦華大街折向城西而去,不多時便將方才的人聲鼎沸拋在了身後。

“世伯可還有要囑咐桓白之事?”

“世伯看你從那樣小小一般的人,長至如今足可擔一方重任,甚是欣慰。”祝縝海說時便伸出手比劃著,眼裏盡是慈愛,“你行事向來有分寸,知進退。日後遇事,你自有自決之法。不過……若要說有什麽顧慮,倒還真有一樁。”

“若你如往日一般,倒還好說,不過於官場周旋而已。可如今不一樣了,你心裏的這個人並非尋常女子。她既已入了局,往後每走一步都只會陷得更深。她是孤棋,也是眼。陛下欲治孤,與陛下對弈者欲破眼。一治一破,皆是險象環生。於她而言若此,於你而言又何嘗不是。所以霜之,世伯於你只一句,愛之切,遠之甚。”

祝縝海說的懇切,桓白也聽得明白,卻只是沈默點頭。

祝縝海將桓白此般神情看在眼裏,一笑後並不再多言。

他們的路還長,如何走下去到底還得是他們說了算。如他這般年紀的人,總歸是要讓位給這些後輩了。

***

自糧儲庫結案後,熙和帝便將展柔擢為五品侍禦史,並於宣安坊賜了她一座宅院。院落雖不算大,卻臨著烏水河,從後院鏤花木窗望去便是烏水河上的欒玉橋,欒玉橋下便是從前他與她常看雨落之畔。

這一年的冬並不十分冷,第一場雪便也來得遲了些。盼著等著,終是落在了臘月二十四的小年夜裏。

天色漸暗,她獨自坐在院中出神。

若阿爹還在,想必這個時辰正在廚房忙活,準備她愛的吃食。

糖芋苗、紅豆酥、粉蒸肉、鮮筍湯……

她總和阿爹說簡單準備些便好,阿爹卻只說:“那哪兒行,我們柔兒的生辰總是要熱熱鬧鬧的才對。”

柔兒。

阿爹總是那樣喚她。

天色終於徹底暗了下去,晶瑩之雪紛紛飄落。

她想要接一片雪瓣,卻在伸出手的一霎間被另一只手輕輕握住。

她順著那溫暖有力的手看去,一襲月白錦袍便正正出現在眼前。

“阿柔。”

他輕喚。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喚她。

忽然她眼睛酸了酸,隨即便泛起星星點點的光,她旋即轉過頭,迅速眨了眨眼,將那淚珠生生逼了回去,而後緩緩起身,朝桓白一揖。

“這麽晚了,不知大人來此是有什麽要緊事麽?”

行禮的手未及收回便被對面那人緊緊攥住,她用力想要抽出,無奈那人攥得太緊,困得她動彈不得。

他攥著那手,將自己的手指伸入她的掌心,觸到那綿密的冰涼。他用指尖輕輕摩挲著,自己的心尖卻癢了一癢,便不再看她,只轉眼環顧這院落。雪落得並不十分急,卻也已將這院中竹葉覆上了一層薄薄的冰晶。他松了松攥住她的手,指尖劃過她的掌紋,放開了她。

“今日是小年夜,不邀我喝一杯麽?”

他朝她近了一步,微微俯下身,望著那雙眸子,語聲輕柔。

愛之切,遠之甚。

於他而言,確是眼下護她周全之法。

自那日之後,於旁人面前他便收斂了對她的情緒。只是今日再不能如平日一般。他遠遠跟著她回至此處,見她獨坐院中,這般光景恍惚似是回到那年初夏長夜,她也是這樣一般孤零零,不言不語,不哭不笑。忽而雪落得更急了些,片片晶瑩輕落在她發梢時,他朝她走去。

今日便再放縱一回。

“那便請大人稍候,下官這就去備酒。”

展柔退後一步,微微頷首。

桓白坐在院中那斑竹掩映的亭中等她,不多時,便見她攜了兩壺酒來。

她斟滿一杯放在桓白面前,接著又給自己斟了一杯。

桓白拾起酒杯聞了聞。

“玉谷醇……好酒。”

而後便向展柔一擡手,飲盡那杯中酒,接著又把玩著玉杯,嘆道:“我以為能有幸得嘗你親手制的桃花釀呢。”

“桃花釀……”她低聲喃喃,眼底蕩起一陣漣漪,“不會再有了。”

桃花釀是她十三歲那年纏著阿爹教給她的。一開始她總釀不好,可阿爹每次都捧場的將那失敗的桃花釀一杯又一杯飲盡。後來,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是制出了那與阿爹所制無異的桃花釀。

“若得阿柔一杯桃花釀,桓白此生便也無憾了。”

他放下那手中玉杯,開始自斟自飲。

“大人醉了。”

“我是有些醉了。”

桓白原是千杯不倒的,可今日才飲了這一杯便已覺有了些飄然之意。他一邊醉著,一邊卻仍一杯接一杯地飲。

展柔見攔他不住便任由他醉去。

後來,及待兩壺玉谷醇見了底,那人便就著醉意伏倒在桌上。

戌時已過了許久,看樣子這醉倒的人也不能自己回府了,展柔便將他拖到客房安頓下來。

他靜靜躺在那夜色裏,臉上已有幾分酒暈。她輕輕撫了撫他的臉,只覺指尖微微的熱。她註視著那張臉,依舊是幾分熟悉,幾分陌生。

當她在竹林遇見他時,她以為那便是她知曉的桓白。後來,他做了鄔先生,她便見得了褪去官場名利之後的那樣一個他。溫和儒雅、明朗如月,有著最是細膩的心腸,有著最是坦蕩真誠的胸懷,還有那一分抹不去的少年意氣。

原以為那戲夢或會成了真,卻不想竟是如此收場。

那曾開遍山際的桃花林後來紛紛落了,可她知道心間的那片從來不曾雕謝,只是卻不能肆意盛開了。

可當他攥著她的手,摩挲著她掌心,劃過她掌紋時,她的心亂了。

不如便再放縱一回。

於是在他求一杯酒時,她拿來了那最烈的酒,哪怕自己從來都不會醉。

可眼前的人醉了。

是真的醉了麽。

她迎著那淡光俯下身,用自己的眼勾勒那輪廓,描摹那眉眼。

他從來沒有如此一般出現在自己面前。

再一次失了神,迷了眼。

她拉回思緒,向後一退,正欲離開時忽覺身後那人的呼吸重了些,隨即他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回榻前。那人微閉雙眼,似是還醉著,手卻十分有力,依舊讓她動彈不得。她便不再動,任他那樣握著,那醉著的人見她不再試圖將手抽出便松了勁,卻又將手指縫進她指間,之後又恢覆了那平而靜的氣息。

***

桓白醒來時,天仍未亮。

他轉過眼便看見那張朦朧於月色的臉,極靜,極美。又看了看被他握著的手,覆著淡緋色的指尖扣在他手背,未著意地觸著他皮膚的紋理,勾得心也懸作了那夜中月。

昨夜他其實醉得並不深,卻仍借著那一分醉意伏倒在桌上。她將自己扶起拖向客房時便只全心全意靠在她肩上。他記得她俯身看自己時那撲面而來的酒香和微涼香氣一時便浸過他面龐。

只是一瞬,又覺那氣息忽然遠了幾分,於是便下意識伸手抓住了她。那香氣雖已彌漫得心蕩神迷卻也只敢握著她的手,直到確認她不會離開,他才松了力道,卻依舊不舍那溫柔,便只將指尖纏過她的手,安穩睡去。

世伯說的對,如今他再不能做回從前那般仍能留著幾分恣意隨心的他了。

官場圓滑這許多年,如何周旋於世早已是爛熟於心,他從未想過,這樣一顆久經磨礪的心竟又為眼前之人生出漣漪。他可以於官場與他人逢場作戲,他可以對諸般假意一笑了之,卻獨獨恨不能將一顆真心捧給她,獨獨不能對她置身事外。

暴雨裏,梨白前,瀘溪畔,長街上,桃林中。還有那暮色裏與他相對而望的她,在烏水河畔問他道何在的她。

笑意間忽而泛起一絲苦澀。

縱使他心甘情願被她拿住了要害,可她又是怎樣看自己的呢。

她就這樣任由自己靠著她的肩,任由自己攥著她的手,任由自己放縱。

他細細註視著那張臉,看不夠,猜不透。

他想撫摸那張近在眼前的臉卻不敢,他怕她醒來,這樣的良辰美景,這樣的月華如水,便會煙消雲散了。

正是這時,眼前女子恍然醒來,擡眼便對上了那雙正註視著她的眼眸。

她想要起身,卻發覺自己的手仍在他指間纏繞,她便將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那人見她這般有些意外,一晃神時,她便已將手抽出。

“我去給你煮碗醒酒湯。”

她正要轉身逃開,卻聽得身後一聲輕喚。

“阿柔。”

再一次,淚眼朦朧。

她忍住,轉過身,那人已站在她面前,撫著她的臉。

“喚我的名。”他說。

她偏過頭,錯開他的目光,想要逃離那掌心的溫度,不想那指尖卻觸她更深。

半晌,她低聲道:“桓白。”

“不是這個。”

她定神,迎著他的掌心,迎著他的目光。

“霜之。”

“嗯。”

仿若如釋重負般,他將手緩緩移開。

“我沒有醉,從昨夜到現在,一直都很清醒,很清醒。”

他從袖中掏出一支竹筆遞給她。

“不能白喝你的酒。”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桓白暗自苦笑,自己並非那靜女,這竹筆也非那彤管,可怎麽就想到了這女子送予心上人物什的《靜女》呢。

“好。”

其實,我也很清醒,很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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